张颖:网课记
编者按
本文为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张颖所作,属于原创系列的第三类“海外工作”。在新冠疫情导致的特殊形势下,许多大学纷纷转向网课教学。张教授的这篇详细的日记,以一个多年授课者练就的敏锐感,从真实学生的角度来记载了设计和教授网课需要注意的各个环节。她的心得体会对于很多老师和学生可能都有借鉴意义。
张颖教授是本号“海外学者原创小组“首批成员。感谢作者授权本号首发。本号在相关分享学术信息的同时,将继续每周一到两次发表原创学者作品, 敬请大家关注。
网课记
文 | 张颖
第一次听说Design Thinking (设计思维)是读一本介绍丹麦的书,里面提到设计在丹麦经济和社会中的重要性,举的例子是一个医院的走道设计如何做到“以人为本”。这彻底改变了我对设计的理解,所以这几年一直希望能够好好了解设计思维这个学科的历史和应用。疫病大流行,今夏所有出行计划都取消了,就在本校注册了一门设计思维理论的网课,想要系统学习一下。此外我也一直好奇设计系同事们是如何教网课的,所以一石二鸟…… 更准确地说是一石三鸟,因为也顺便想体验一下本科生线上学习的感受。因为有这三层的意图和身份,第一周结束时感慨颇多。为了避免侵犯教授的知识产权,我不想过多提及这门课程的具体内容,这篇半日记性质的小文主要以此为契机,总结自己在美国的大学里作为学生和教授的零碎心得和经历。
在发表这篇小文的时候,我上的这门课已经进行了一半、到了实践阶段。同时,美国的新冠疫情更加严重,美国移民局又发布了关于限制国际学生在2020年秋季上网课的规定,掀起了轩然大波。我不知道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还会有哪些新变化,但是不管疫情、国际关系状况,作为一个在美国的历史学教授,我觉得有几点关于网课的大趋势是值得注意的。
首先,人文、艺术学科的网课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和优势。科技是我们的工具,可以让我们用更灵活、更以学生为本的方式教学。如果做得好,会使得高等教育更加平等、更加有成效。美国春季学期因疫情影响全部上网,有些精英大学的学生非常不满教学质量,甚至将自己的学校告上法庭,因为个别教授完全没有网课经验。但是我跟踪新型教学方面的研究很久了,自己也一直在努力尝试,我知道美国大学的人文、艺术类有很多非常棒的网课和相关资源,这个夏天很多教授认真地在改变教学法、准备秋季网课。我觉得过去二十年的各种关于新形式教学的讨论、准备,现在遇到了一个快速推进的契机,美国高等教育一定会抓住的。目前各个大学也都在做相应的调整,特别是基础设施方面的考量(我日记中提到的美国基础设施方面的问题是真实的,教育界也关注到了)。在持续疫情的影响下,大学各机构的创造力也发挥出来了,比如我们学校最先公布恢复的就是安全高效的图书馆资料服务,非常令人欣慰。
其次,美国人文、艺术类教授很敬业,我们的工资不高,大家进入这个行业都是怀着为社会做贡献的情怀。最近几个月关于如何做出高质量的网课的讨论、培训非常多,大家都克服疫情带来的不便、踊跃地参与。同时也都意识到,我们念书的时候那一套教与学的模式,有值得保留的宝贵经验,也有很多问题;而新形式的人文、艺术教学,反而可以摒弃追求所谓最佳程式(the so-called “best practices”),很容易因课制宜、因人制宜。我的日记中提到的那位教授所采用的模式适合他的个性、他这门课的特点,有很多值得我借鉴的地方,但未必完全适合我的历史课。现在年轻一辈的教授、教学法专家越来越主导教学的革新,更加乐于以团队精神来理解教学,相信向“学的转型” (“the turn to learning”)会更快地实现。
再次,美国大学的网课对大学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自律、自立、好奇心、更有共感的交流。这些其实本来就是大学学习要培养的素质。我认为好的网课,比传统教学更能激发学生的创造力和自我了解、自我反思的能力。我自己在教授网课、作为学生上网课的过程中,常常觉得电脑屏幕好像一面镜子,我可以更清楚地看见真实的自己。所以这篇小文当中就记录了真实的我和我真实的感受。
(图片来源:丹麦设计中心推特)
01
六月7日(周日)
这门课历时八周,属于高强度那种,相当于一周里要完成两周的内容。六月9日开学,七月31日结束。我自己两年前曾经教过一次夏季八周的网课,当时觉得非常紧张、疲惫。所以这次作为学生不免有点担心。这两天一直跑到线上课程管理系统去看教授是否公布了课程计划,到今天还是空空如也。下午教授倒是发了一个电子邮件,打个招呼,说很快就上传课程大纲。我放心了些。
以我自己的经验,每年开学前都会有学生主动问“老师可以分享教学大纲了吗?”所以我一般都会提前一周启动线上课程管理系统,发出邮件告诉大家教学大纲什么时候公布、或者提醒有什么微小改动。我的同事有不少人虽然教书多年,每次开学第一节课前都会做噩梦或失眠。我虽然没有那么紧张,但是非常在意开学前一周及时发布课程动态。不过像这位教授如此四平八稳,也许更好?……
六月8日(周一)
02
正式开学前一天,教授打开了线上课程管理系统,上传了很多内容。因为我设定了实时通知的功能,几分钟之内我的邮箱收到几十条电子邮件,通知我教授上传了什么文件、规划了什么测验作业等等。目瞪口呆地看着猛涨的新邮件,我当时想:我自己的学生也曾经这么被系统邮件的洪流冲到崩溃吧。怪不得听到学生经常懒得去理会这种邮件,结果错过了重要提醒……
我一边快速删除邮件一边匆匆扫过邮件标题,发现有不少是关于Zoom时段安排的,就停下仔细看看,意识到教授安排了十几个Zoom上进行的实时讲座和讨论,每周两次、每次两个半小时。难道说,我要每个星期两次冗长的网上直播课吗?不是都说这样教网课不科学吗?我工作研究这么忙,还有颈椎腰痛之类的职业病,能行吗?我的第一反应是放弃。不过,我对这门课期待很久了,也不舍得放弃这难得的观察体验机会,心想先上了第一节课再决定吧,如果太痛苦就算了。
把课程大纲粗粗看了一遍,很多地方跳过去了—像缺席、抄袭之类的规定,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自己写教学大纲发给学生,按学校规定都要有这些内容,但我是最不耐烦定这类规矩的。比如缺席的问题—我现在都不记学生出勤,而是用课堂讨论参与和课后总结的表现来替代出勤那一块成绩。大学生都是成年人了,鼓励机制应该积极正面些,出勤缺席的考察太硬性。我不计出勤,也没有发现学生不来上课,说明还是应该信任他们的。
这门课是按周规划内容的,每周二到下周一为一个单元。我看了下阅读作业,理论和实际相结合,很有趣—有短短的录像和资料片,有学术文章,还有网上的资料。我按照习惯规规矩矩地提前把阅读做完了。后来发现其实直播讨论之前没读完也没有关系。看来这个教授和我教网课的思路有所不同。我们历史课,往往需要学生先读了书再听讲座、参加讨论的。不过最近半年我自己也开始改变教学法。比如上混合型课 (hybrid course),先给学生录一段小讲座,谈谈基本概念和学习目标,他们线上看过之后再去做阅读和讨论,然后到面对面的课堂上来听更深层次的讲座和讨论。观摩其他专业的同事的线上教学,倒是可以进一步启发我的灵感。
03
六月9日(周二)
开课了!很兴奋。但是上午偏偏工作很多,一直在写邮件。到下午1:30这门课Zoom的时间我已经腰酸背痛,想到要挂在线上两个半小时听别人教课,实在绝望。
让我欣慰的是,这位教授同事很不错。不愧是曾经给NASA做过设计项目的,从线上课程管理系统的页面到课件的内容, 都设计得那么赏心悦目【比我这个教历史的肯定要高出一筹,值得学习】。他讲课也很引人入胜,插入各种小录像还有他自己做过的案例分析。最开始教授主要解释教学大纲的内容、这门课的要求。我想反正听不听都没有太大关系吧,所以他开讲五分钟之后,我就一边挂在Zoom课堂上、一边处理手边的工作了。今天事情太多而且都要赶时间。同事发来邮件,说有几个我们制作的关于混合型教学的短视频要我迅速审定一下,因为马上要向全院公布分享。我想那些视频已经检查了好几次,再快快浏览一遍应该不用大脑吧。于是一边听教授讲课,一边戴了耳机在另外一个电脑上看视频。瞬间,我的听觉和视觉搅成了乱乱的一团。看来“工作学习两不误”不是这样实现的。
四十分钟之后,我工作完毕,注意力回到课堂。教授在讲设计思维的基本概念,听了几分钟,似乎和阅读材料的内容差不多。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发呆,然后腰酸背痛起来。电脑屏幕上看到别的同学也有的喝水、有的左顾右盼,我就拿起一根健身皮筋抻拉。注意到屏幕上自己看上去有些怪怪的,就关掉摄像头站起来,因为实在坐得很不舒服。眼看着直播参加人数慢慢掉下去好几个,估计都是觉得这种形式太累了。【权威研究显示,美国大学生能够在课堂上集中精力听讲的时间是7分钟左右,然后就要神游一番。我似乎也差不多吧……】
终于盼到教授说课间休息五分钟,我做点简单的瑜伽。重新开课后,他让我们看了一个纪录短片,关于有名的“卡姆登长凳” (Camden Bench) 设计争议,然后把大家随机分成几个小组讨论。我那组还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学生。十分钟的讨论很热烈也不乏深度,我不自觉地从教授的角度去观察他们。其实他们对这个设计的批判很尖锐,其中一个爱玩滑板(就是Camden Bench想要“斗争”的那类熊孩子),自然是更加积极地分享心得。不过他们的讨论也反映了本科生最常见的问题,就是不知如何用刚学来的专业分析语言来融汇、表述自己的经验和见解。
(The Camden Bench, 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开学第一节课的下半堂倒是过得比较快,可能是因为有小组互动讨论吧,并且内容也生动有趣。下课前教授布置了第一个作业,当晚半夜前提交。我们要录一分钟短视频,介绍自己为什么要上这门课等等。课一结束我就开始忙别的事情,到晚上九点多突然想起还有作业!灯下在手机上录了一段,令人汗颜的是文件太大我不知道如何上传,于是就改用Zoom录好、把链接交了。交了作业以后,才去仔细读Zoom提供的视频字幕(transcript),发现里面错误百出,比如一上来就把我的名字由Ying变性转换成了John!好在教授不是听觉障碍人士,不必依赖字幕,我乐得不必半夜去编辑修改。不过想到差点忘记交作业,有点害怕。【注:第二周我真的忘记了一个作业,晚交了好几个小时。很惭愧】
我们这个班有好几个同学是已经在工作的,从他们的样貌和提的问题就能看出来。我们这样的公立大学,其实有很多上本科课的学生是有全职或半全职工作的,很多还拖家带口,坚持回到大学念书。我平时教课的时候都很在意他们的需要。不过这次自己做个有全职工作的“学生”,才明白对很多年轻人来说,上课只不过是忙碌生活中的一小部分、需要努力找时间去做的一件事,集中精力学习、完成作业并拿到好成绩是很难的。
六月10日(周三)
04
我决定不退学,继续上这门课。
05
六月11日(周四)
早上起来,收到教授给全班发的邮件,说他家停电了。前夜有暴风雨,听新闻说好像是一个区的电线坏了,好多房子都没电。这种事情在美国经常发生,因为他们的电线都是挂在低空、穿梭在树中间的。每年夏天暴风雨频发的季节大家都要讨论为什么国家和电力公司不肯投资把电线埋到地下,然后就不了了之。开学第一周就遇到这种事情,真没想到。教授说他的电脑只有6%的电了,不知道能不能在下午前通电。我对教授很同情,也希望同学们都理解他。
其实我是暗暗希望今天不要上课的。我父母受疫情影响,最初订好的回中国的机票被取消,在我家里“避难”,每天都在煎熬中等待关于航班的消息。这几天一直闹着中美断航的新闻,我们很紧张。今天早上终于似乎情况有所缓解,我突然又发现他们在另外一家航空公司买的机票被改动了,于是开始疯狂地打电话、查信息。忙乱中收到教授的邮件,说还是没有通电,下午1:30上不了直播课了,让我们等着看他录的视频,他尽量争取半夜前录好、上传,不过需要晚上去小区图书馆用他们的电源和网络(我们学校因疫情封了,没有批准不能进去)。我跳起来欢呼万岁,因为不上课就可以有时间吃点午饭然后继续为父母的机票危机忙碌了。
晚上,等到半夜,还是没有教授的消息或录像,我想大概他没能找到电源和网络吧。反正我已经筋疲力尽,乐得不做作业。下一次我自己的学生告诉我因为家里小孩子病了要晚点交作业,我一定会非常理解的。
六月12日(周五)
06
早上教授发邮件说讲座录像已经上传,因为这次是意外事件,他把第一周的作业提交期限都推到下周一了,因为我们要先看了录像才能做作业—包括写一篇实例分析论文,一个选择题小测验,还有提交一个为适应新冠疫情而设计的旅行杯方案。我去看他的录像,结果不知道为什么链接不灵光,看不了。试了几次都不行,就给教授写邮件问。
不过周五下午在美国算是周末,教授就是不回信我也理解—我们很多同事现在都试着周末不回工作邮件,避免变成工作机器。有时候我给同事写工作邮件的时候还特地加一句:“周末不需要回复。” 这位教授也是这个路子,没有期待学生周末交作业,并且直接告诉我们,周末他很可能不回工作邮件。的确,在美国这个人人过劳但效率很低的地方,我们真的需要培养一种新的工作文化。
07
六月13日(周六)
教授仍然没有回信。录像链接也不能用。我没有太想这件事。
六月14日(周日)
08
周日了,我紧张起来,录像看不了明天作业怎么交。跑去班上的论坛看看有没有人也遇到同样的问题,发现一个同学在问链接的事情,就呼应了一下,然后又有几个人问,还有说给教授发了邮件也没有回信。
我从教授的角度想了想各种可能性,觉得很可能我们的教授病了—心脏病突发?不会吧,他很年轻。新冠?最好不是……
晚上,教授修好了链接,并且给全班发邮件,说他周末因为家里有急事去外州了,结果没想到乡下的所谓网络根本就是等同于无!没有网络和暴风雨造成停电一样,是见怪不怪的事情。美国各个地区、不同阶层的网络覆盖率和使用率相差巨大。有的学生家里没有高速网络,平时要去学校图书馆或类似的地方才能做作业。前段因为疫情大学都改为线上教学,学校图书馆、咖啡店都关了,不少学生都遇到这种难题。我们当时都尽量不直播网课太长时间,以免加重学生负担。教授也有这样的问题。一位历史系的同事因住在很远的郊外,网速不够、信号不稳定,无法直播或与学生Zoom面谈,大为头疼。
09
六月15日(周一)
今天周一,工作上的事情又很多,不过好歹找了点时间看完阅读资料,觉得自己应该先把小测验做了。15道选择题,有两道关于教学大纲的要求,剩下的就是第一周讲的设计思维的基本理念什么的,其中有几道题涉及到我们看的资料短片。我每天大大小小事情纷乱无比,短片内容实在记不清了,又不想回去再看一遍,就胡乱答了碰运气。小测验总共10分,我想怎么也能达到8.5吧。网上判卷,结果马上出来,居然只有7.54!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概念题那种硬核的,我都答对了。答错了的问题首先竟然是关于教学大纲中提到出勤的要求,因为我自诩老师不必关心这种内容,根本没有好好读,当然也就认错。另外答错的果不其然是关于资料短片的,怪我自己懒得回去复习,也得到了相应的惩罚。生平第一次当C+生,很沮丧。虽然我上这门课纯粹为个人兴趣、不计成绩,但是C+实在有点丢人。
其实网课的一个优势就是不要学生死记硬背,在我们设计作业和小测验的时候,要仔细考虑什么样的题目帮助学生达到什么学习目的。有的问题可能是基础知识型的,那么开卷考试可以鼓励学生复习。有的问题是分析性的,考察学生的批判思维或应用能力,答案应该是很难抄袭的。如果容易抄袭,就说明我们设计的问题还不够好。总之,不能总是抱着戒备的心态设计考试和作业,尤其是教网课的时候。
六月16日(周二)
10
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运用本周学的设计思维理论,设计出我理想中的“打败新冠传染无敌手”的旅行水杯,赶在半夜前交了上去。可能不少同学都会用设计软件什么的,我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技能和装备,好在家里还有些写生用的彩色铅笔和素描纸。画出来、拍了照片,附上两页的文字陈述提交了。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开学前买个带画笔的iPad,即便画的不好也显得略微专业一些、神气一些……不过教授说大家用什么工具都可以,可能也是考虑到我们学生的条件、水平、背景参差不一吧。
我教本科生的历史课也经常让学生用各种软件做作业,不过根据具体情况,有时会允许学生选择工具。比如ArcGIS,第一次做这类地图练习,都是允许以前没有用过这类软件的学生交手绘的—但是第二次练习前一定要掌握新工具,按要求用软件做出来。不过有很多家境不好或从小地方转学过来的学生,要依赖学校的电脑,学习上也不太自信。如果不写小论文,让他们用新工具做另类的分析作业,他们首先就会焦虑、有时甚至会选择放弃。其实写小论文也不完全公平—从优秀的高中出来的学生写作能力要比其他人高很多。所以高等教育如何做到真正的“公平”,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们做教授的,只能尽量努力。科技发展和网课普及,如果用得好,会是一个推动更加公平的高等教育的契机。
总结
作为学生第一周的成绩:
1. 选择题小测验:C+【好消息是第二周我得了A!】
2. 自我介绍小视频(一分钟):A
3. 设计思维应用成功与失败企业的举例分析(2页,我分析了一个家具公司和一个私人美术馆):A
4. 新冠时期旅行水杯设计方案:教授迟迟不给打成绩……
很幸运能够在这个多事之夏上这门有意思的网课。
其他心得
1. 学习是个漫长的成长过程
和那两个本科生同小组讨论,感想很多。大学毕业以后,从日本的大学院到美国的硕、博学习,再成为教授,我已经忘记了本科时的自己曾经多么的稚嫩—我可能一直很有想法,也很好学,但是到现在这样习惯性地用合适的语言非常专业地表达自己的见解,是经过了很多年、很多高难度的课程才达到的【不过目前我的中文已经退到初中以下水平,偶尔还有翻译体的怪味】。想起第一次在美国当助教的时候,我念硕士一年级,和三个美国同学一起负责“性别研究入门”的大课。那门课的教授介绍我们给本科生的时候说:“别看不比你们大几岁,这几位研究生非常聪明、思辨水平比你们高很多。所以请尊重他们。”当时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其实很心虚。半年前中退大学院从日本来美国,就是因为在那边很难系统地学习性别研究的理论和方法,所以我自己的基础也不是一流的。并且用日语学习生活了四年,英文也垮掉了不少。要做这门课的助教,我其实很担心,不像我的美国同学那么自信满满。但是后来事实证明教授的那句话没有说错:我的确比手里那二十个美国本科生要厉害很多。至今我也会分享这个经验给我的博士生助教,不论他们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专业的分析能力和表达能力,是慢慢训练出来的。本科生有本科生的特点,要达到新的高度需要时间。我们要去适应他们、用最好的方式指导他们,而不是完全要求他们适应我们。同时,也不要期待自己什么都会,教书法也是要慢慢自我体会、一点点学的。
2. 没有完美的课堂和标准的学生—但我们都可以做更有趣的自己
我第一次真正地用心去思考教学法,是博士快要毕业的时候。在密西根大学的七年,我没有太多的助教责任,得以集中精力学习、研究。最后一年,想到自己将要独立教书,决定去观摩一下大课堂。征得一位历史系教授的同意后我去了他教的古代历史入门级别的通识课(150名本科生左右)。我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教授关掉教室的大灯,放课件演示到上大屏幕上,我扫了一眼暗下来的课堂,不禁惊呆了。前面学生们的电脑屏幕五花八门,有的学生甚至同时在好几个页面间来回穿梭。我前排坐的一个女孩子,一会儿看看《纽约时报》,一会儿到某处去下载文件,一会儿写作业,后来甚至去一个购物网站买鞋……这一幕至今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希望记住这一幕,因为这就是不完美、但是真实的世界。(其实更不完美的,应该是我们落后的教育体系,至少我们目前的高等教育,是个现代性的产物,它的历史渊源其实不公平也不民主—直接点说,是旧式精英性质的。)
我记住这一幕,就可以时刻记住我的课堂做不到完美。这对线上或面对面教学都是一样的。反而,网课把传统课堂的不完美彻底暴露出来—我们想象的专心听讲的学生,其实至少一半的时间在神游(他们往往都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没有完全在听讲)。如果面对面的课堂上他们不得不坐在那里“听”,那么到了线上他们就可以做自己了。这其实是件好事。那么他们做自己,我们做什么呢?自从新冠大流行,这是现在我们所有教授都要迫切解决的问题了。
去年读了一本书叫做A Beautiful Constraint(权且译作《制约之美》)。作者用商界和制造业的很多著名案例来讨论怎样将客观存在的制约因素变成新产品设计的契机。其实这也是设计思维领域所涉及的问题。这本书给我很大启发,在设计课程的时候经常按这个思路去做。
我无法去控制学生神游,这就是一个constraint,那么我就顺其自然、因势利导好了。前一段我做了些培训资料,录制了小讲座视频。视频不长但也不短。我在视频一开始就鼓励观者根据自己的需要不时地暂停一下,并且当中会请他们停下视频去浏览某个网站或思考一个问题。这样的讲座视频,不是硬性地遵守7分钟的规则(网课专家通常建议录制讲座视频不要超过这个长度,否则学生就不耐烦了),而是像人一样有自然的节奏。这样,我和我的课堂也许“不完美”,但我们可以做有趣的自己。
张颖 (Ying Zhang)
美国密西根大学历史与性别研究联合博士。现任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tenured),兼俄亥俄州立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兴趣包括明史,比较政治史。她的主要著作包括《男性研究》(合编,上海三联,2012);个人英文专著Confucian Image Politics: Masculine Morality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6)和 Religion and Prison Art in Ming China (1368-1644): Creative Environment, Creative Subjects (Brill Research Perspectives, Brill, 2020) 。其他爱好包括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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